「當攝影師是女性,拍攝對象是男性時,當中的權力關係自然被切換。」

Pixy Liao 的攝影作品處處散發日常隨意感:和男友在家中吃早餐、在沙發閒坐、在小路上散步,偶然親密。然而一段關係的權力互動,大概也見於如此微不足道的日常。這套作品名為《Experimental Relationship》,是 Pixy 與男友兼創作夥伴 Moro,橫跨超過10年的持續創作。作品一推出旋即取得大小畫廊的注目,其吸引力與二人關係同樣微妙——以當局者眼光,重新塑造女性在新世代關係中所站立的位置。而創作者剛好是亞洲女性這樣的配置,當然也為作品注入耐人尋味的元素。

「當我還是個十幾歲的女孩時,我拒絕做任何『女性化』的事情。」在上海出生長大,Pixy 坦言,對所謂的「性別平等」、「女權」沒甚麼概念,卻是感覺自己與主流觀念格格不入。「大概因為在中國沒有可讓我仰望的女性榜樣。社會普遍認為,做一個『好女人』意味着你是一個好員工、一個好妻子、一個好母親。而這些都不讓我感興趣。當然其時我從沒想過這些想法與性別平等有關,只是一直覺得自己適應不了社會主流。後來我移居美國,認識了Moro,我覺得我終於可以成為我想要成為的女人。大概也因為遠離了家庭、同輩壓力,以及我成長的社會規範,我開始以自己喜歡的方式,擁抱自己的女性身份。」

遇上 Moro 後,誕生的不只一段愛情故事,更是一連串的影像創作。慣常以攝影作為表達媒介,Pixy 開始以自拍方式紀錄與 Moro 的日常,時而甜密,時而充滿張力。「照片都是經過計劃與鋪排後才拍攝的。通常始於一個簡單的想法、一個單詞、一個畫面。然後我會一直將想法沉澱,時長可達數日,數月甚至數年,直到有一天我知道如何在照片中將之實現。而真正拍攝時間通常很短,在設置背景下,我會告訴 Moro 簡明的指示,鼓勵他在拍照時即興創作。」

出於直覺式的創作引起如此大的迴響,也是 Pixy 意料未及的。鏡頭的親密角度讓我們一窺新世代的兩性角力——女性不再處於被動/從屬的位置,相反,手執快門的 Pixy 在關係之始就處於「上風」。畢竟,鏡頭自古以來與男性陰莖隱喻相關聯,相比 Cindy Sherman、Annie Leibovitz 等當代女性攝影先鋒,用銳利眼光扭轉了傳統流行文化中以男性視角塑造的女性形像,Pixy 的作品更像是一把軟刀子,細膩地呈現新世代女生在強勢與溫柔之間遊走的兩難,佔有與被佔有同時存在的渴望。「有一部電影對我的影響如此之大,甚至令我決定成為一名攝影師——這部電影就是《Blow Up》。 第一次看見電影海報時,是一個非常強烈的影像:男人手執相機坐在女人的身上,把眼前的女人拍攝下來(而我其實非常喜歡那張照片)。我認為攝影的本質,賦予了攝影師一定的權力。當攝影師是女性,拍攝對象是男性時,當中的權力關係自然被切換。」

Two Tunas on the Tatami (2018)

Two Tunas on the Tatami (2018)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堅強的女人,但實際上,很多時候我都在生活不同範疇中苦苦掙扎。」

有人認為她的作品重新定義了新世代眼中的性別定型;而 Pixy 曾經不只一次將 Moro 稱為她的靈感繆思,也打破了繆思上千年的傳統定義。「對我而言繆思是激發創作藝術的人。這些年來 Moro 不只是我創作上的啟發,更是我的生活伴侶,教會我有關人際關係的知識。」自然而然,在她眼中的繆思不需擁有性別規限。

Pixy 掙脫的,也包括一般人對「打破性別定型」的迷思:權力並不需一面倒向女性傾斜,重要是接受無論是男是女,也有剛強與軟弱的時候。「很多時照片並不總是按照我的想像來呈現。《It’s never been easy to carry you》這一幅作品便是最佳例子。拍攝時因為 Moro 對我來說很重,在過程中不斷把我壓低,於是照片的頂部留有很多空白——當我看到照片時非常失望,因為構圖並不是我想要的。但後來我意會到照片其實表達了一種現實:他對我來說,的確是個沉重的『負擔』,這也是一種屬於我們關係/生活的隱喻。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堅強的女人,但實際上,很多時候我都在生活不同範疇中苦苦掙扎,就像照片中那樣,他的身體使我沮喪。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我開始喜歡這張照片,並將其命名為《It’s never been easy to carry you》。期望與現實總是存在差異的吧!即使經過設計與鋪排,總會有一些事情無法控制。而我也在學習接受。」

《Experimental Relationship》結果成為跨越十年的創作,當中Pixy與Moro的關係也同樣在進化。「這些日子我們的關係也在改變。一開始我站在『佔優』的位置,我們的生活經歷也有着很大差異。於是較早期的照片中,會看到我處於關係的主導,如我拍打他臀部、捏他乳頭等動作。 而這14年中我們共同成長,在某些領域,他漸漸比我更加成熟,這也改變了我們的關係,達到了新的平衡,照片也開始展現更平等的構圖。而近年來,我更加專注於自己。 我開始更多地拍攝自己。」

一系列拍攝於日本之行的作品是最佳例子。二人穿上日本和服,身處 Moro 的家鄉,畫面構圖與互動都更以 Moro 為中心,某幾張照片手執大權(快門)的更是Moro本人。大概所謂的性別平等並不涉及權力鬥爭,更多是相知相敬的過程。「我確實認為,與前輩相比,我們這一代的女性藝術家是幸運的一群。」Pixy 解釋道,「在這個世代,我們可以女性的身份出發說故事、表達意見,甚至還會因此而被讚賞推崇。我之所以可以做現在做的事,並不是因為我身份特殊,而是因為我身處的世界正開始改變,並接受我們原來的樣子。」

It's never been easy to carry you (2013)

It's never been easy to carry you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