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一次看香港動畫是甚麼時候？多數人說不出，或者回答《麥兜》；認識《麥兜》，也未必知道《麥兜故事》原來在 2003 年，於「動畫界奧斯卡」之稱的安錫國際動畫影展摘下最高榮譽水晶獎。22 年後，香港終於再有動畫長片闖進安錫，便是《世外》（Another World）。動畫講述一位少女死後進入名為「世外」的空間，在轉世前遇到一位靈魂引導者，展開一個關於生死輪迴與面向情感的故事。
張小踏（Step C.）擔任《世外》美術總監，負責設計角色、背景與色調等，她同時是動畫導演、插畫家、理大設計系大學講師、影展評審和博士生。入行超過 10 年，她口裏常說放棄，雙手卻從未停止，除了因為熱愛動畫，還出於一個內心的使命：「我希望能有更多有能力的動畫人留在這個行業。」
《世外》經過 7 年籌備，逾百位成員共同完成，最終登上安錫銀幕後，不但獲影展總監 Marcel Jean 讚賞原創題材吸引，更成為首部獲 GKIDS 購入北美發行權的香港電影，此前 GKIDS 曾負責發行吉卜力工作室的《蒼鷺與少年》。帶著這份光榮回到香港，張小踏形容《世外》只是起點，下一步的方向，還要看 11 月香港上映的表現。原來踏進香港動畫世界，也可以尋到一片世外桃源。
專訪《世外》美術總監張小踏 Step C.
VOGUE HK： 9 月刊我們的主題是 “Homecoming”，說說你對「回家」的感覺？
STEP：對我來說，就是能夠做回自己。即使我之前曾在加拿大、法國和美國讀書，但始終我不在當地出生，因此在香港有一種獨特性，我知道這個地方發生過甚麼事，了解這裏的人說話的意思，那種自由自在和扎根的感覺是其他地方無法取代的。
VOGUE HK：你最喜歡香港哪些方面？
STEP：我最喜歡香港的快節奏，這讓我工作得非常有效率。香港人非常高效，我最近剛完成了一個獨立作品，當中有其他國家的同事幫忙，但我從中意識到香港人的靈活性和聰明才智。他們不拘泥於刻板的規定，可以靈活應對。而外國動畫工業雖然很成熟，但他們通常有明確的流程去遵循，因此我認為高效是香港人的優點。
VOGUE HK：創作對你來說代表甚麼？
STEP：對我而言，創作就像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像喝水一樣。因為我每天都需要表達一些東西，創作的過程讓我感受到活着的感覺。如果我不創作，比如坐下看電視，我就沒有太大的感受。但當我創作時，就像在不斷繪畫自己內心的東西，而那些東西其實一直存在，只是我沒有注意到。對我來說，創作過程是最適合找回自己的方式。
VOGUE HK：當得知《世外》能入選「安錫國際動畫影展 2025」時，你有甚麼感受？
STEP：我非常開心，因為對於動畫師來說，安錫是一個夢寐以求的機會。我們總是說這個獎就像奧斯卡一樣。因為很多人不知安錫動畫影展有多厲害，所以要這樣比較，讓別人理解為何我們如此着緊。其實我的個人作品曾入選過超過 100 個影展，但真正有名氣的可能只有 10 個。安錫則是最頂尖的影展之一，所以我覺得能入選是一件非常榮幸的事情。
VOGUE HK：製作《世外》時最大的難關是甚麼？
STEP：最難是我覺得自己經驗不夠，由於香港很少動畫長片，所以很難向前輩請教，而香港動畫工業始終不夠成熟，也很難有例子可以參考。在動畫製作中，動畫師的角色如同神祇，因為我們從零開始創造一切。實拍作品只需尋找現有元素，動畫師則需要從一面白牆開始思考要加甚麼裝飾，這個過程往往耗時很長，我花最多時間的就是角色和背景設計。
VOGUE HK：有沒有對你職業生涯影響特別深刻的事？
STEP：應該是參加影展，對我來說是開闊眼界的經歷。我創作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一個人待在房間對着熒幕工作，沒有和其他人交流。只有在影展上，我可以看到來自其他國家的作品，這讓我感到很有趣。例如，我首個個人作品《有毒關係》參加了至少 50 個影展，去了希臘、塞爾維亞等。原來在不同語言的地方，人們也可以一起欣賞我的作品，感受到相似的共鳴，這讓我發現創作和藝術不分國籍，也讓我更有信心繼續創作。我想參加影展，是因為希望見到當地的人，而不是去獲獎。雖然獲獎很開心，但最重要是能見到甚麼人，和他們交流，這是獎項無法替代的。對我來說，回憶更為重要，尤其是與他人的交流。
VOGUE HK：有沒有對你影響深刻的人？
STEP：我想到有兩個人。第一個是 Chalky，他是我的學生，現在於美國動畫公司工作。幾年前我見到他一本厚厚的素描本，他告訴我只用了大約一個月完成，這個工作量我可能要一年才能完成，他的堅毅讓我意識到自己不夠勤奮。我教過的學生有上千個，但他的勤奮讓我印象深刻。大部分我認識的學生都喜歡畫一些能得到讚賞的作品，但他畫的都是一些基本技術，比如畫手，他可以畫出 100 隻手。這是只有對藝術充滿熱愛的人才能做到，所以我非常佩服他。
第二個影響我的人是 Patrick Lin，他現於 Pixar 工作。他對我大部分個人作品都有給予意見，由於他是攝影監製，他給了我很多實用的建議。我發現講故事不僅僅是編劇的工作，每一個崗位都可以講故事。比如作為美術總監，原來決定角色手握怎樣的杯子，也能傳遞他的性格、興趣和喜好。這讓我作品的細緻度有了很大提升，我非常感謝能夠遇到這兩個人。
VOGUE HK：你認為香港動畫有甚麼特色或者強項？
STEP：可能有很多特色，也可能沒有特色，因為我們尚未有定位。我覺得香港沒有動畫工業，現在我從事這個行業十多年了，人們依然說沒有看過香港動畫，這顯示出香港動畫產量的稀少。例如說香港電影，人們會說李小龍、王家衛，動畫雖然曾經有 Imagi 這種大公司，但現在情況是，我們很久沒有一部動畫代表作了。
VOGUE HK：你覺得自己這 10 年來有甚麼變化？
STEP：香港的動畫行業曾經有過起色，有一間叫 Imagi 的動畫公司曾有 100 多位員工，製作了許多高質量的動畫，但最終解散了，現在變成很多小型公司。這 10 年裏，香港的動畫發展變得更好，以前香港沒有動畫課程，投身這行的人非常少，但近 10 年來許多學校已開設動畫課程。每年我們有動畫支援計劃，會推出 20 部動畫短片，還有長片計劃正在開發中。當然，香港人對動畫的文化接受度仍然不高，對本土動畫的認知更少。我希望透過這次影展，讓香港人知道其實香港也有動畫。
我認為人必須有創作，因為有了創作才能有生活。
Step C.
VOGUE HK：這 10 幾年內，你從創作中獲得甚麼體會？
STEP：從時間的角度來看，創作的好處在於沒有年齡限制。比如，我知道很多工作有年齡限制，但創作對我來說，從出生的嬰兒到 90 歲的人都可以進行。即使你做得慢也沒有關係，創作是每個人的必需品。有人可能認為創作不是必需品，認為只有有錢人才會做，但我不這樣看。我認為人必須有創作，因為有了創作才能有生活。
VOGUE HK：在這個階段，你覺得最重要的事情是甚麼？
STEP：我現在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是與我珍惜的人相處。這幾年來我忙得不可開交，尤其在過去 5 年。我參加活動、做動畫和做廣告，幾乎沒有時間休息。因此，我非常希望能多花時間陪伴我珍惜的人，包括家人、朋友和學生。我覺得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是最重要的。
VOGUE HK：對於香港動畫界的展望，你有甚麼希望？
STEP：我希望能有更多有能力的動畫人留在這個行業。現在香港只有一些小動畫公司，但我希望香港能夠持續有長片、劇集和自己的 IP（Intellectual Property），讓大家認識香港的動畫創作者。
VOGUE HK：你希望自己成為甚麼樣的人？
STEP：我希望可以擇善固執，保持「善良」的心。我相信吸引力法則，如果你創作出好的作品，人們會感受到你的努力。反之，做壞事只會吸引到壞事，我在這 10 年中深刻感受到這一點；至於「固執」，我對動畫的固執源於對作品的熱愛。在接受訪問前，我仍在繼續創作。每當我畫畫時，總是很執著地追求完美。即使我知道很多細節觀眾不會注意到，我仍然投入時間去畫出我想要的東西，而不是單純迎合觀眾。我不想因為想休息或懶惰而降低標準，對我而言，無論生命多短，我都希望能全心全意投入創作，而不要活得長卻沒有留下任何成就。希望在未來的日子裏，無論時間還有多久，我都能努力做好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