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十年前首次邂逅尹秀珍,是透過她的經典作品系列「可攜帶城市」(自2001年開始創作至今),在香港一個大型商場特別展出,只見一個一個真實的行李箱給打開平放,內裏盛載的不是甚麼衣服或旅行用品,卻是一組一組由回收布料縫紉而成的建築物,許多都是來自世界不同城市的地標建築,讓人一望而知個別行李箱盛載的是甚麼城市。原本應是堅硬的建築物,給柔軟的布料勾勒出來,予人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在現實與超現實之間游移推敲,令人留下深刻印象。

熟悉尹秀珍的朋友,當會清楚因為母親為紡織廠工人的關係,自幼耳濡目染的她喜歡以布料創作,尤其對回收物料如衣服及家具家品等特別感興趣,其他還有水泥及瓷器等亦是重要的原材料。像今次展覽亦有展出的「我的衣服」照片系列(1995),便是她當時決定放棄繪畫並以裝置形式發表創作的重要作品,尹秀珍把自己數十件衣服縫紉成方形大小,寫下每件衣服的故事,在拍下照片後埋在水泥下,讓自己的歷史記憶被封存,留下的只有數行字句,及一張張「遺照」。

其實「尹秀珍:補天」由「我的衣服」以至最新在疫情中完成的錄像作品《補天》(2020)及《逆》(2020)都有展示,時間維度橫跨了尹秀珍從事概念式藝術創作的25年,可以說是了解藝術家創作歷程的重要展覽。

Peter:在「補天」展覽的前言,你寫道:「『補天』這個展覽,是一次契機,把父母、我和女兒三代人融會在一起,縫起經歷的草稿。」為甚麼今次展覽會有這個想法?

尹秀珍:最早CHAT找我做展覽的原因是為了textile布料吧,而我為甚麼用布料也跟我媽有關係。後來有機會參觀這裏,了解到南豐紗廠的歷史及博物館的收藏,還有樓下有一個解釋循環應用布料的過程等,都留下深刻印象,覺得整個氣質都融合在一起了。

至於為甚麼把父母、我及女兒連繫起來,可能是因為最近這幾年一直在忙,和家人的關係是越來越遠。父母他們不知道我在幹嘛?但依然很支持。而自從有了孩子之後,是發覺和孩子之間的代溝越來越深。其實這是我從來沒有想到的,別人可能會有,但總覺得我沒有,因為一直有很多溝通,但女兒卻說代溝很深。所以這一次可以讓三代人走在一起做一些事,是很好的機會互相了解。

其實展覽在疫情前的兩三年已經開始籌備,大致有個框架,但作品也不斷在更改,直至疫情發生後又產生變化,不想再做新的作品,只想把特別合適的放在展覽裏,所以有1995年的作品,也有2020年最新的「中轉站」,雖然不是以回顧展的模式思考,但串在一起後又有了這個時間跨度。

Peter:「補天‧中轉站」這個延伸的展覽也是以行李箱作為主題,在這個全球疫情大家都不能飛的時刻,你在構思的時候會有別樣的感覺嗎?

尹秀珍:2020年是一個禁足、限制的年頭,所以我想到在CHAT地面中庭設立一個像機場候機樓一樣的中轉站(「補天‧中轉站」為「尹秀珍:補天」的延伸展覽),成為大家的交流場所。倒轉懸掛半空的「可攜帶城市」系列有些在北京完成再運到香港,有些則和本地不同團體組織一起創作,一起補天。補天這典故雖然來自於神話裏天破了的故事,但也可以用來形容被疫情撕裂的現世。

Peter:展覽中比較特別的是「般若波羅蜜多」,這2019年的雕塑作品跨越了多媒介,還可以讓觀眾有機會帶走其中一部分,非常有趣,你可以描述一下作品的靈感,還有你對佛學的見解嗎?

尹秀珍:2019年我去了山西開化寺看到一幅宋代佛教的壁畫,平常不對外開放的,有80多米的長度,保存得很好,裏面有很多佛教故事,都是和日常生活有關,很觸動我。而因為畫作不對外開放,不能直接使用,所以我便想到用誦念《心經》的聲波形狀作為元素,將之放大,以一些回收的布料縫製而成,每一條聲波背後有一個號碼,在展覽結束的時候可以抽籤形式送贈觀眾。如果壁畫在裏面不能公開,那麼就讓《心經》的聲波往外傳開吧,就像無形的傳播!之前我有一個關於南極的作品也是一樣的做法,把南極島以一塊一塊的組合,背後有編號,讓觀眾拿走。

至於佛我是不懂的,但我很尊重佛,覺得整個人生就是一個修行,要不斷的學習及尋找意義,因而觸動了我以《心經》創作。

Peter:自2013年開始你便和女兒宋爾瑞一起創作藝術,特別為這次展覽創作的錄像亦見到宋爾瑞的蹤影,甚至開腔高歌。請你闡述一下和女兒的合作關係。你希望女兒將來也成為藝術家嗎?

尹秀珍:那大概是2011年,我和丈夫宋冬(同為裝置及多媒體藝術家)在討論一個創作概念,然後說要好好保密,女兒在旁聽到覺得有趣,主動問可否參加,並說為甚麼不能有第三者參與,我想想也是,藝術就是不能有固定思維!在自己一貫衣服和雕塑等媒介以外也可以試試轉換一下。那時女兒才8歲。後來漸漸長大就越來越難帶出去一起做藝術。女兒本來喜歡視覺藝術,因為她自小獨立具有反叛性,我做甚麼她就不做。後來高考後發現自己喜歡音樂,更不用我的參與了。這次展覽的創作她也跟我說是我的作品,不是她的作品,但她可以幫我完成。錄像裏面用了她的歌也不是專門為這次作品寫的,我先讓她看了片,然後她才同意我用的。只有片末的音樂是她專門為了錄像而做的。無論如何,是藝術讓我們連在一起了。

Peter:在籌備「補天」展覽的過程最具挑戰性的地方在哪裏?為甚麼?

尹秀珍:最難的應該是我未能在現場佈展吧。其實當初我從油畫轉型至裝置藝術,其中一個原因是我對空間特別感興趣。這次在一個原本為紡織廠的空間做展覽,我是把整棟大樓看成是展覽的一部分。其實我和紡織真的很有緣分,除了母親是幹這一行,我以前的工作室也設在紡織廠的庫房裏,後來搬到順義區,怎知道之前的紡織一、二、三廠合併,又搬到順義來了。所以我相信真的有緣分這件事,世間上有些事是我們不可能左右的。

Peter:你最喜歡「補天」展覽的哪一個部分?可以解釋一下嗎?

尹秀珍:很難說那一個部分,都是一個整體嘛。我只是反覆推敲,去蕪存菁,把不重要的去掉。

Peter:2020的全球疫情對你未來的創作方向有怎麼樣的影響?

尹秀珍:具體很難說,疫情改變了很多人,改變了所有人的生活,像美國歐洲等。疫情改變了人與人、國與國之間的關係,很多事情撕裂至不可收拾。另外疫苗也還不確定,我們唯有與疫情共存,向病毒學習。

Peter:可持續性、種族包容、女性力量等為近年的熱門話題,對此你有甚麼想法嗎?

尹秀珍:我特別排斥一些符號性的東西。就像性別這個議題,在藝術家來說,男性藝術家從來不用加符號,女性藝術家就會給加上女性符號,實在不應該有這些符號啊。另外有些人強調女性力量,其實最重要的是要有包容,就像我們都要跟病毒學習,這次疫情讓所有人上了一堂課。

至於可持續性環保等,我最早創作的時候沒有具體想過,因為在貧窮的環境中長大,沒有錢就會撿別人的衣服,那時候要過新年的時候才有新衣服。還有因為母親也會把從工廠帶回來的碎布做衣服給我,所以衣服對我來說是很珍貴的,每件背後都有故事,這在現在大家很隨意的買、穿幾次就不要的消費時代很難想像。幸好最近見到有把舊衣服變成新東西的做法,為舊衣服賦予新能量。其實因為氣候變暖,所有人都要關注可持續性的。

後記:
「尹秀珍:補天」可以說是香港近年難得一見的重磅式當代藝術展覽,縱使並非以回顧展的形式策劃,但也可以讓初次接觸尹秀珍的朋友比較全面地了解藝術家的創作命題及風格。此外,藝術家以 CHAT 二樓 U 形迴廊設計參觀展覽的動線也可圈可點,簡潔有力,也很自然地把 CHAT 博物館部分收納為展覽一部分,讓香港本地紡織的概念和文化很好地與尹秀珍個人和紡織的繾綣做成對比,激發觀眾的想像。還有另一個對比為居於U形迴廊中央的一排古董縫紉機,中間讓一塊布幕隔開,首先見到的部分屬於藝術家母親工作空間的記憶,然後看過展覽其他部分再繞回布幕另一面象徵尹秀珍的工作空間,牆壁掛滿藝術家一路以來的展覽項目和作品圖,讓大家意會到,陪伴尹秀珍一路走來的,還是紡織,過去如是,未來當然。

「尹秀珍:補天」

展期:即日至2月28日

詳情:www.themills.com.hk